紅雨

進門第一眼就看見他死直直地躺在地上。他目光散漫,把頭斜扭向已關上的窗那邊,儘管他已經是進氣少出氣多,還繼續有氣沒氣地喃喃自語:「一定要回去..回去..再看一次紅..紅雨…」反反覆覆地說,胸口雖然縛了厚厚的紗布和繃帶,血水仍是染得渾身衣服紅紅的、濕濕的。何慶昌回過神來,向早到一步的警員查問。「是誰發現他?」一名鼻子冒著汗的警員回答:「是來收租的業主發現。」警員指了指閃縮在一角的中年禿頭漢子。「他欠租差不多兩個月,每次業主來摧交租,他反而兇神惡煞地罵人,今天業主帶了幾名幫手來收租,見沒有人應門,屋內又亮了燈,便用鎖匙開門看看,就發現了他。他應該就是一星期前打劫金行中槍受傷的疑匪,他的手槍還放在衣櫃。」

何慶昌打量這狹小殘舊的小房子,三百呎地方,廚房、浴室都是又小又髒。睡房和大廳連在一起,傢俬只有一個快要塌下的衣櫃,一張穿了十多個洞的沙發,雪櫃銹跡斑斑,床也沒有,在地上放歪歪斜斜一張沒有床單的床墊。煙蒂、啤酒罐散播在屋內四周,只有放在地上的一部電視機還算有點生氣,正清晰地播放著一個音樂特輯,螢幕上穿著比堅尼泳衣的女歌手正在天朗氣清的沙灘唱著一段節奏明快的情歌。

屋內昏昏暗暗,隱忍傳來一陣陣由餿味、汗臭、煙除、酒氣混合成的怪味湧進何慶昌的鼻孔,令他幾乎想作嘔。「馬上打開窗,放些新鮮空氣進來。我們難受,疑犯受了重傷更難受,我怕他快撐不下去。」屋內只有左邊才有兩扇窗,窗打開了,窗外不是一輪明月,映入眾人眼眸是刺眼的紅光,一個碩大霓虹招牌把窗外景物幾乎完全阻擋。躺在地上的他似乎對紅光有點反應,喃喃自語:「我要再看..看一次…..紅….」

「大城市的人衣著也光鮮很多,你看,很多人都駕房車。」同鄉阿純看著路過的行人興奮地說。阿剛拍拍心口說:「我敢擔保將來我們一定會發達回家。難得第一次假期,我們要玩個痛快才回宿舍。這裏霓虹招牌雖然很美麗,不過總不及老家夏季時黃昏的微雨,在紅霞襯托下,雨點仿似是紅色,一種令人感到溫暖的紅色!」

大城市的五光十色,就好像一個迷幻的海,一不小心就會沉溺,越沉越深…..阿剛也記不起甚麼時候他去了和一批朋友玩樂,自此就沒有回去外勞宿舍,也沒再幹那份收入微薄而光明正大的工作,他到了另一個地下世界,過著狂野放縱的地下生活…..

救護員也匆匆趕來,他們看見阿剛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嘴唇、那散渙失去方向的眼睛,還有幾乎感覺不到的微弱脈搏,微弱得幾呼聽不見的喃喃自語:「我要再看一次。」救護員心底很明他能夠活命是運氣加一點點奇跡,當然運氣和奇跡是很少一起出現。淅淅瀝瀝,窗外下著雨。

淅淅瀝瀝,窗外下著雨。黃昏,漫天都是紅霞,媽媽把一碟香噴噴的蒸泥鰍放在桌上,泥鰍是爸爸從田間的小澗捉回來,其他的菜也是爸爸媽媽親手種植出來。阿剛跳蹦蹦地捧著碗筷從廚房出來,碗筷叮叮噹噹叫過不停,它們對這頓簡單而溫馨的晚飯似乎也是很興奮。這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雨很輕很薄,門外、窗外漫天紅霞只是掛上一層透明的輕紗,雨好像是紅色,阿剛看得呆呆,捧著碗筷也不放下,就倚在門邊凝望。爸爸走過來,用他那粗糙卻溫柔的手掌撫摸著阿剛的頭髮。「傻孩子,一邊吃飯一邊看罷。」

甚麼時候可以一家人一起吃飯一起看紅雨?

「我也不知他為甚麼會租這裏,這裏又舊又殘,外邊又有一個大招牌,偏偏他搬進來差不多三年,也沒有打算搬走。有一段時間他很風光,戴金勞,穿名牌,經常花天酒地,卻也沒提過要搬走。」何慶昌環顧這斗室,這令他逗留幾分鐘也渾身不舒服的斗室,不禁暗地罕納:「到底有甚麼值得他留戀?甚麼值得一名械劫案積犯留戀?」救護員正把他抬到擔架床上,他突然用雙手按著救護員的手,阻止他們移動他,這些力是他爆發生命最後的一點力量,各人一時間也很愕然,只見淚水沿著他的角眼滾滾流下,感激、欣喜霎時間湧現在那張原來蒼白失落的臉孔,「終於可…可以再看一….一次。」雙眼凝視著窗外,何慶昌隨著他的目光轉移。

「紅雨!」何慶昌脫口地叫,只見窗外下落微風細雨,雨點在霓虹燈光的掩映下,染成一層層紅紗,紅紗隨風徐徐擺動,畫面美艷帶點說不出的淒涼,何慶昌再回頭看他,他已經斷氣,淚水卻仍然很眼角緩緩流下,帶著臉上一些塵垢流走,卻流不去臉上的一份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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