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安心》:真聲未必真實聲 張偉雄
在《無處安心》(Flee)的宣傳海報上強調它是「最佳紀錄片」,維基的資料頁上劈頭一句這樣寫道:「《無處安心》是2021年一部由約翰斯波赫拉斯穆森執導的丹麥成人動畫紀錄片」(Flee is a 2021 Danish adult animated documentary film directed by Jonas Poher Rasmussen.)以我對紀錄片素材採集的理解,《無處安心》極有可能不能歸類為紀錄片,其百分之九十動畫創作畫面並不是我質疑所在,我的辨認取決於全片聲軌的收錄方式,主要是拉斯穆森訪問「主角」阿密(Amin Nawabi)的整個過程。
我隨著觀影過程的感受解說去吧。一開始我是相信這段訪問的「真確性」,這應該是阿密及拉斯穆森的真聲,畫面上一開始就是動畫的阿密在鏡頭前調整入鏡的位置,過了一些時間,鏡頭交待他從治療床起身又躺下去,主要的說話頭(talking head)特寫鏡頭是仿效臨床診治的方式取得,阿密說得出蹉跎著他成長歲月,無國籍淪為歐洲偷渡人球的人生細節,有停頓有感受,讓拉斯穆森以插圖繪畫的敘事空間承載出來。
原本覺得拉斯穆森很聰明,但漸漸感到二人聲音演繹上的戲劇準確性,開始去問:這是否通過劇本「演出來」的,這關乎導引、重錄、取樣、企劃等越界的訪問概念。不少出色紀錄片導演在這個問真相的技巧上下工夫,像愛路摩里斯(Errol Morris)以驚人的耐性及紀律,調對被訪者回看事情的角度與距離,一拍就成,取得娓娓道來跟自己面對面的說話頭,叫我佩服不已。但在《無處安心》則引發我猜疑,這是否一如動畫畫面,是一次過順勢發問,如實記錄下來的真誠內心剖白?
我相信阿密的參與,動機不是作假,他必然相信自己說出事實。然而這牽涉到另一個紀錄片本質的問題,當拍攝者與被拍攝者站在同一陣線上,議題上又好,身份認同又好,有機會淪為「宣傳式紀錄片」,《無處安心》不是阿密領頭去拍,只是拉斯穆森在紀錄與劇情的把持上靠側了,他也找了阿密的男友Kasper聲演自己,在重構的劇情畫面上「演出」,到影片完結時更讓阿密向家人及所愛文字打出致辭感謝,這是一點也不酷的做法。拉斯穆森的好友身份令他獲得獨特的旁白效果,形式敘事很出眾,但也不自覺過分敘事導航,大大減低其辯證真相的力量,淪為「人物頌揚書寫體」。而西方各大電影節也不避嫌,就把持阿密真人發聲一點給它紀錄片蓋印,擁抱《無處安心》的紀錄形式聯繫,忘記保持一定距離的視程,才會發揮紀錄片的辯證力量。
現代紀錄片形式多重變化,蠻多流連忘返在眼花繚亂的新形態中,自持後現代「灰色品種」,仿(mock)、準(quasi)、半(semi)、偽(pseudo)等名目不一而足。近十幾年流行起來的人物傳記動畫長片,其實有不少出色作品,從濫觴的《我在伊朗長大》(Persepolis,2007),到近期的《布紐爾的異想迷宮》(Bunuel in the Labyrinth of the Turtles,2018)及《戰火扶南》(Funan,2018),個人歷史見證、第三世界省思、反抗精神等,篤定劇情片性質兼收紀錄片態度,最重要是這些畫出來的作品明瞭電影從來不能完全代表真相說話,只能詮釋及描繪。而《無處安心》最後一個鏡頭,遠望的陽光綠草美景,從動畫轉為實拍狀貌,道出它重疊真假的動機,於我而言,拉斯穆森自我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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