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稀,蟬鳴桑樹,道觀比日間顯得更寧靜,就連枯葉飄落的聲音也隱若可聞,伏在藏經閣窗外的韋剛、賀萬新、易平等三人,連對方及自己的每一下猛烈心跳聲都清清晰晰地聽見。三人儘量平伏緊張的心情,可是藏經閣內的每一句對話都令他們的心跳加速再加速。
「師兄,你還是把這刀譜放回原處吧!…它教的都是傷生害命的刀法,對我們出家人來說,根本就沒有須要去學,就連看上兩眼也恐怕有損道基。」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幼嫩,這是小師弟常可。另一把略帶沙啞的聲音接著說:「無疑是狠毒了一點點,不過那位九指道人的手法的確很巧妙,你看,原來這樣把刀鋒一揮,再斜勾,一條臂膀便卸下來。難怪九指道人早年有九指屠夫的外號。」
韋剛等三人全是用刀高手,一聽見這樣的巧妙的刀法,真的很想衝進去搶走刀譜再仔細參詳。
四天前,他們無意中偷聽到打理藏經閣的兩名道士常可及常清二人談及一本刀譜。那時他們剛好在修緝藏經閣的正門,常可和常清便把部份藏書搬到藏經閣二樓,方便他們進來維修樑柱,常可突然高聲叫喚常清:「師兄,你來看看這是甚麼東西?」
韋剛三人好奇地偷望,只見常可捧著八塊長約三尺、寬兩尺的木板,常清走過拿起其中一塊木板看了又看,神色頓時變得很緊張,再仔細打量其他的木板,接著他疑惑說:「莫非,這是九指道人留下來的東西?常可,你在這裏看守著,我去找清雲師伯,他對刀法最有研究,應該知道這是甚麼樣的刀譜。」
聽見刀譜兩字,韋剛、賀萬新和易平三人互瞟了一眼。易平低聲說:「我們要小心點,不要被清雲察覺我們在偷聽。」他們知道清雲上人是一等一高手。
這時常清帶著清雲由二樓走下來,清雲拿過木板審視,登時面色一沉:「果然是九指道人當年留下的東西,唉!手法太狠毒了,身為出家人為何對於傷生害命的技倆這樣著迷!常清、常可,我們是修真學道之人,應慈悲為懷。單看九指道人的這本刀譜,便知道他心性有問題。幸好當年祖師宅心仁厚,留他在這裏修行,潛移默化,最後終能洗去戾氣,總算有點成就。這應該是他修行之前的東西,畢竟他本來就是….」
這時清雲發現潛伏在附近的韋剛等三人,立時把聲線降低,因此易平等人聽不清楚大部份對話,只能隱若聽見清雲告介常可、常清:「這刀譜與修道人的心法有衝突,不要再看了…」常清說:「那麼我們乾脆把這刀譜毀了。」清雲想了想:「這到底是九指道人的心血,好歹也是一門絕技,我們雖然用不上,將來或者可以贈給有緣人……..九指道人的刀法無疑神乎其技,可惜心性…唉!」清雲吩咐常清、常可把這套刀譜收藏好,不要給其他人知道:「我們修道人不能看這樣的東西。」清雲說完便離去,常可和常清捧著刀譜到了二樓。
打量了四周無人,賀萬新終於忍不住興奮地說:「我們混進玉虛觀當兩年雜役,無非就是等這一天。」韋剛低聲說:「賀老弟,我們要小心謹慎行事,千萬不能被這些道士察覺我們心懷不軌,否則我們多年的苦心便白費了。」易平感觸地說:「我們終於有機會吐氣揚名了!」說到這裏,他竟按捺不住,感觸得眼泛淚光。
韋剛當然明白他的心情。八年前,他們三人自以為學藝有成便下山闖蕩江湖,投靠了江南最有名的龍門鏢局。三人初出矛蘆,卻自視甚高,滿以為很快就可闖出名堂,怎料他們第一次押鏢,便遇上了著名的江南大盜杜猛。不到一柱香時間,杜猛就斬殺了押鏢的十二位鏢師其中九人,只有韋剛、賀萬新、易平保得住性命。
他們三人自愧過去是井底之蛙,於是結伴四處去尋找真正的上乘武功,可是多年來所遇見的都是名過其實之徒。直至三年前,他們輾轉到了華山,碰見二十多名強盜欲搶劫一批上山進香的善信。三人正想出手相救時,清雲道長剛好路過並相助,只見他身形有如行雲流水,好像柔弱無力的出手,竟把強盜們摔倒至丈多遠。清雲道長赤手空拳,只花了十多招,輕描淡寫便擺平了一眾強盜。韋剛三人從未見過如此武藝,清雲比起杜猛肯定過之而無不及。其後他們知道清雲是華山紫霞觀的道士。
華山武功獨步江湖,果真是名不虛傳。三人深明以自己的出身及年齡,很難被紫霞觀收為徒,恰巧紫霞觀須要進行修緝。三人於是花了點錢請托,混進紫霞觀當雜役。三年來,他們只能在旁偷學一些內功心法,但無疑令他們在武功上有點進步。可是,這些道士不會在外人面前演練或教授更深奧的武功,就算他們在遠處偷看了一些招式,也無法了解箇中心法,只得其形,無法發揮真正威力。
他們就這樣在紫霞觀渡過了三年,今天,機會終於來到了:「老弟,這裏高手多,我們要小心行事。幸好藏經閣一直只由常可、常清及清雲打理。」賀萬新說:「藏經閣只是收藏外道經,看來連清雲也不知道這裏有一套秘笈。如今清雲已外出,只留下常可、常清二人。憑我們三人,應該可以輕取他們。」易平雀雀欲試的樣子,韋剛馬上阻止:「常可、常清是得到華山武功真傳之人,假如我們未能在兩、三招之內打倒二人,他們就會呼喚其他人來幫手。那時,恐怕我們沒有機會全身而退。」易平聞言頓時洩氣,他知道紫霞觀至少有十多個像清雲般利害的高手。韋剛繼續說:「幸好我們這幾天都要維修藏經閣,可以就近監視。四天後的斗姥聖,道士們都會集中到大殿辦一場法會,我們再侍機下手。」
這四天,三人都在藏經閣扮作若無其事地工作,其實三人的耳朵無時無刻都竭力偷聽,得知常清、常可仍不時談論刀譜,特別是常清對刀譜好像很感興趣,原來當年九指道人把刀訣及招式刻在木板上。易平提議只用把刀譜搨下:「那樣我們只是帶著幾張紙逃走,會方便很多,而且我們可以一次搨下三份,每人一份,分開三個方向分頭逃走。這些道士要追捕我們都困難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斗姥聖,今晚那些道士都會通宵做法會,為眾生祈福消災,偏偏常可和常清仍在踟踟躕躕整理那些經典,常清還不時拿出那刀譜看幾眼,又跟常可談論幾句。韋剛三人躲在藏經閣外的大樹上一個多時辰,動也不敢動,呼吸也盡量減輕,畢竟他們一定要小心行事。一名小道士匆匆跑來,在藏經閣外大叫:「常可、常清,清雲師叔叫你們快到大殿,法會快開始了!」常清連忙回答:「對不起,我們馬上來。」常可在旁嘀咕:「一早叫你不要偷看刀譜,浪費時間,害我一會又要被師叔責備了!」常清放下刻了刀譜的木板,匆匆跟常可離開了藏經閣。
韋剛仔細打量四周,確認再沒有其他人才低聲向兩名同伴說:「進去!」他們在早上就故意借修緝為由,把二樓的一扇窗弄鬆,輕輕一推,窗便打開。三人進去後,看見那八塊刻了刀譜的木板就放在書桌上,他們朝思夢想的上乘武功!三人各拿起一塊木板來看,木板上方歪歪斜斜刻了一些字句,其餘部份都是長短、深淺、曲直不一的刀痕,賀萬新讚嘆說:「我早就聽師父說過,上乘武學是重意及變化,多於一板一眼的招式,那些刀痕就是從那些口訣中,變化出來的刀意。」易平馬上附和:「今天我們總算大開眼界了!」韋剛早就把紙舖在桌上,「不要浪費時間了,馬上把刀譜搨來!」
易平把早就磨好的墨汁倒進一個碗,賀萬新拿出一個羊毛掃,沾了墨汁便掃在木板上,韋剛連著把紙印在木板上,搨了一張又一張,一共搨了三份。賀萬新又把墨汁掃在另一塊木板上,易平把搨了刀譜的紙平舖在地上。很快就把八塊木板的刀譜都搨下,正等待紙被吹乾。儘管只是短短一刻鐘,他們就好像在火爐上被煎熬的蜢蟻,急得坐立不安。這時從大殿傳來道士們頌經的聲音,平和悠揚,卻未能讓他們劇烈跳動的心平伏一點。
好不容易,墨乾了,他們各捲起一套共八張紙的刀譜塞進懷裏,然後連忙離開藏經閣。三人跳過後園的圍牆,拿回他們早就放好的包袱。韋剛傷感地說:「兩位老弟,我們要分頭逃走了,後會有期。」易平想了想說:「四年後的重陽,我們就在岳陽的岳陽樓重聚。」賀萬新頓時豪情萬丈:「四年後,我們重逢時,大家都成了真正的武林高手。」三人大笑幾聲,便頭也不回,分別向三個方向飛奔。
拿到了刀譜已經半年了,韋剛越來越感到這刀譜的深奧、博大。刀譜一共分為八篇,每一篇的文字解說雖然很短,即很精要獨到,例如《破革篇》,起首便直指從頸、手、腳、腹的二十多個部位下刀,這是冑甲的最薄弱的連接處,用獨特的刀法便可以一刺則入,可惜木板上一些文字很潦草,很難認清楚每一個字,部份更因腐爛或保護欠佳,早就變得模糊不清,甚至大半句缺失,加上用詞很深奧,他往往要花很長時間去推敲這些缺失的字句。
當然最精要的部份還是刻在木板上的刀痕,他早就知道上乘武功是重意不重招式,聽說《獨孤九劍》也是分為破刀、破劍等九篇,每一篇只有簡單的文字作為要訣解說,真正的精髓是刻在石壁上的劍痕。韋剛每次凝神細看木板上的刀痕,立刻感到連綿不絕的刀意,刀意快、輕、險,他估計當年九指道人用的刀是較靈巧的一類,應該有點像緬刀,於是他找工匠打造了一把上好的緬刀,專心參悟木板上的刀意。打造了這把刀後,他練刀更得心應手,不過他只參悟了頭兩篇刀譜,餘下六篇還要好好努力。
賀萬新一口氣揮動手中的鬼頭大刀,使用剛剛參悟出的招式劈向面前的樟樹,樹幹粗若一人合抱。他躍至半空連環斜斬三刀,三條手臂粗的橫枒一聲斷下,然後他腳甫踏回地上,馬上又向右急旋,反手一刀劈向樹幹,樹幹立時斷裂倒下。賀萬新頓時滿心歡喜,他花了三個月終於領悟了這一招。劈向樹幹的一刀,其實是很短時間連環劈三刀,只不過時間太快,看似一刀。賀萬新再盯著手中的鬼頭大刀,霎間心中湧一陣激動。單從刀譜中要領悟使用這種刀的要領,已花了他半年時間,此前他試過十多種不同的刀,才終於明白刀譜的刀法是走剛猛、狠快、霸道的一路。幸好他過去學過五虎斷門刀,比較容易掌握這類剛猛的刀法。經過兩年日夜不懈的苦練,他已可躋身高手行列,再過兩年他又會達到甚麼境界呢?
茂密的竹林戛然激蕩一陣狂亂的刀風,刀風過後,竹林中央直徑兩丈內的竹全向外圍倒下,殘餘的刀氣仍在這方圓內迴蕩。刀風冷,人更冷,易平閉上眼睛,再深呼吸一下。方從那份肅殺的刀意中回到原來的意識,眼前的景像令他也有一點吃驚。三年苦練,進境可謂一日千里,那秘笈上的刀法確實是絕世武學,雖然初期的參悟過程很艱苦,單要悟出如何使用手中這刀身彎彎的吳勾,已花了近大半時間。一年多前,他掌握了要訣,開始漸入佳境,知道這刀法招式詭奇、路走偏鋒,從意想不到的方向進擊對方要害。他從懷中拿出刀譜第八篇《分筋挫骨篇》,這是他要參悟的最後一篇了。再過一年,岳陽樓之會,韋剛和賀萬新能否跟他一樣進境神速呢?
金風颯颯捲起洞庭湖波瀾起伏,今天是重陽佳節,岳陽樓固然塞滿了來自四方八面的遊人,附近空地也跑來一大批商販在擺買各式各樣的商品。三刀客卻刻意避開這繁喧熱鬧,到了岳陽樓前的小碼頭,找了船家載他們到對面的君山。三人在船上默然無語,只是不停打量對方手中的刀,臉上滿是疑惑。本來韋剛、易平和賀萬新再重聚,大家都很高興,也知道各自武功有成,怎料各人所練成的刀法根本完全是不同路數。
三人品字形在僻靜處叢林中,刀未出鞘,刀氣已從他們身上激發而出,方圓數丈內的樹葉紛紛落下,韋剛猛然高呼:「來吧!」三把重量、形狀不同的利刃立時出鞘,各自攻向另外二人。韋剛的緬刀輕、快、狠、準,刀化成一道道光影;賀萬新的鬼頭大刀霸道、剛猛,力度石落天驚;易平的吳勾招式詭異、奇鋒突出,往往從意想不到的角度襲來。一個時辰過後,紛亂的刀光突然停頓,他們各自提刀佇立,不斷喘氣。三人都盡全力而戰,但仍是打成平手,到底誰領悟的刀法才正確呢?
「道長,我們三人當年盜取華山武學秘笈,自知犯了江湖大忌,現誠心接受貴派處置,只求道長慈悲,為我們解開這疑難。」韋剛跪著向站在三清像前的清雲懇求,然後向易平和賀萬新打了一個眼色,他們馬上向雲清拜了三拜。
四年過去,這時清雲已接掌成為華山掌門,武功更達化境。所以,或許只有清雲才能解答三人的疑問。清雲仰天大笑起來,看了看他們諤然的反應,笑著說:「你們起來吧,你們根本沒有盜取甚麼武功秘笈。」
易平疑惑地說:「我們明明搨下了九指道人的刀譜。」清雲說:「那刀譜並非武功刀譜,只是屠宰畜牲的刀譜。當年九指道人本來是很有名的屠夫,那八塊木板就是所用的砧板,又用來擺檔賣肉,晚上睡覺用作床板。那時他有幾名徒弟,他為了方便,便把一些宰豬殺牛的心得胡亂刻在木板上。那時九指道人只是略通文墨,自然詞不達意,字體潦草,錯字又多,有些字更在他平日切肉劈骨時,無意中剁花了。你們看見的那些刀痕,根本就不是刀法,只是劈骨時留下的刀痕。後來,九指道人來了這裏做雜役,其後還出了家,他便把八塊板留下來用作床板。我看這些殺豬宰羊的要訣,對屠戶應該有點用處,所以我本來打算送給山下的屠戶。」
易平三人聞言,霎時腦袋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接受這時實。雲清瞄了三人茫然的神情,讚嘆地說:「你們的刀法是各自鑽研出來的獨門武學,是你們四年潛心苦練的成果。」
韋剛、易平和賀萬新再也忍不住,熱淚從眼眶中滾滾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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