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見東京海那藍藍的海水,新田幸次總感到一份很沉重的鬱郁,因為上空總是飄浮著灰灰的羽毛狀雲,很少機會看見陽光燦爛的情景。其實海水很清澈,清澈得可以看見沉在海底二十米下的東京鐵塔尖頂,甚至沉在更深的建築物,仿佛一伸手就以觸踫到。當然這只是海水折射所產生的錯覺,否則也不會有『尋找故鄉服務公司』的工作,他也用不著每天駕駛『朝暉號』在這片顛簸的海面來來往往。
幸次看了看今天的工作流程,共有四個顧客,全在這東京海接近舊東京灣及多摩一帶。助手何展平正核從全球定位系統,鎖定幾個目的地,他說:「整天的航程都是在這四十海哩內打轉。黃昏收工時,可以把船駛回富士島碼頭,到酒吧泡泡妞。」在何展平這北京小子眼中,富士島只是一個休閒的海港。幸次記得他的父親提起富士山時,都一定很激動,「在日本沉沒以前,富士山是一座既雄偉、美麗又獨特的山。它的美是帶有一種禪味,是舊日本的象徵。」說到這裏,父親總是流淚飲泣。對他這些在中國出生的大和民族移民後代來說,富士山只是從照片、電影上得來的朦朧印象,反而對只有原來富士山一片高度的富士島有較大興趣。
日本沉沒後,只有少數高山留在大海中,成為疏疏落落的小島,當中以富士島面積最大,最重要它的火山口所造成的湖是天然儲水庫,湖下是高密度防滲的火成岩,山麓處也有幾個面積較少的湖。近數十年氣候反常,富士島一帶雨水豐富。起初富士島只有萬多名日本漁民和香港那些打撈公司用作補給港,後來香港商人開始開發島水旅遊業,特別是潛水參觀沉沒的水底世界最受歡迎。今天富士島已成為旅遊新熱點,發展成一個小城市。
這時前方剛好有兩艘香港打撈船在作業,一艘的另臂正從海中撈起一輛外表全發銹的房車。兩艘打撈船的甲板早就堆放了數十輛發銹汽車,香港的海底打撈技術的確是有一手。早在二十一世紀一十年代,那次驚天動地的大地震,深圳陡然一晚間下陷,海水湧入,成了一個內灣。這次大災難死了數百萬人,香港也一度缺水、缺電,經濟大受打擊,然而香港人能夠把絕境化為生機。
深圳整個城市陸沉,很多汽車、金屬機械及可回收的物料也沉在海底,於是香港人全力開發打撈業。深圳成了內港,風平浪靜,香港政府在原來的接壤深圳的邊界,興建了兩個大型碼頭,填補深圳原來的兩個遠洋貨運碼頭,再興建一條橋連駁東莞、一條接駁珠海,因此雄霸中國南方航運。他們還在深圳海搞養魚場,後來還大搞旅遊業,特別以小型潛艇及水肺潛水遊覽這水底城市,每年吸引數百萬旅客。
儘管日本經歷了數年的緩緩下沉,很多重要的工廠設施文物都及時搬遷到中國,大部份的日本人都在中國再建立新家庭。九成以上的日本建築都永遠沉在大海中,無數日本人的過去、歷史都沉在海底中。他們對故鄉的思念從未減退,甚至越來越深。很多人臨死前都想親眼看故鄉一眼、再觸摸祖居一下,當然這是難以實現。因為大部份日本的土地都沉在水面以下一、二百米的海底,除非穿上特別裝備的專業潛水員才能潛下水,何況是這些垂垂老爾的長者。於是聰明的香港人商人又想到新的賺錢點子,創造了『尋找故鄉服務公司』。何展平說:「幸次,第一個座標到達,現在可以停船下錨。」幸次點了點頭,然後他按了內部通訊器,說:「惠美,可以帶阿寶上來。」他向何展平招招手,何展平馬上跟他離開駕駛倉,走到甲板一個透明箱狀的操縱台前,這時惠美也帶著阿寶從下層起居倉走過來。
「新田先生、何先生早晨!」阿寶邊說邊向他們鞠躬行禮。每一次看見阿寶這機械人向他們必恭必敬地行禮問安,幸次覺得它越來越像舊式的日本老頭子。阿寶這系列的智能機械人,是具有自我學習系統的,因為接觸得太多老頭子,難免會受他們影響。「阿寶,今天的工作量不算複雜,主要在附近這片水域。」幸次知道阿寶對工作很熟識,因為幾乎每天都大同小異,也不多花唇舌了。「我會把工作做到最好。」何展平拍了拍它那納米碳88混合鈦金屬的頭,「阿寶今天看來很精神。」
「惠美,快替阿寶連接上網,展平去準備下潛升降台。」惠美馬上到操縱台純熟地按動鍵盤,阿寶靜靜地看著波濤起伏的海面,仿似很有感觸,「嘿,機械人又怎會有情感!」幸次馬上否定自己的想法,阿寶本來是海底打撈機械人,數十年前的一連串大地震、大海嘯令很多地方都沉降成汪洋大海,打撈業應運而興,然而人體無法在水底長時間工作,也不能潛到太深的海底。
中國的納米科技和日本的智能機械人科技都屬首一屈指,日本人避難至中國後,結合兩者的技術,生產出阿寶這系列的阿童木機械人。外殼由比鋼材堅強二十多倍又防水的納米碳88所製造,外型只有一米五十高,卻能抬起五噸的重量,本身的先進智能系統可以讓它們懂得處理很多突發問題,還有自動學習系統,表示它們會越來越聰明。阿童木外型是仿照手塚治虫的漫畫人物阿童木,不過它們面部全是堅硬的碳88和鈦合金,所以沒有半點表情。由於它們當初的智能系統具備了人類的基本思維程式,令它們的合成聲音具備感情表現,不似早期的機械人那般呆板。阿童木機械人在第三次世界大戰後還被派往北美及中東等戰場執行運輸、掃雷等工作。
幸次最初接觸阿寶是五年前在香港接受打撈訓練的時候。阿寶那時已被新型打撈機械取代,所以只用作訓練之用。後來幸次的老闆靈機一觸,把阿寶這些舊型號阿童木機械人略為改裝,成為了新的生財工具。「幸次,我跟山南老伯聯系上,那邊的同事達山已備準好。」惠美邊控動鍵盤邊向幸次大聲說,幸次馬上走到操縱台內。一排六個幕屏上,最右邊出現了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士,他向幸次說:「幸次,我已經為山南老伯安裝好感應系統。」他指了指身後,一個半躺在床上的老頭,老頭的雙手套著一對接駁多條電線的手套,頭部佩戴了一個遮蓋了額頭和雙眼的面罩。
幸次向惠美說:「開始接駁感應系統。」惠美馬上按動左手一排紅色的按扭,接著阿寶猛然抖動幾下。惠美看了看工作台上另外兩個小屏幕,向幸次做了一ok手勢。幸次向達山說:「你可以叫山南老伯試試能不能感應。」達山轉身,在躺在床上的老頭耳邊低聲說,幸次這些老日本人顧客,儘管移民中國三十多年,大多數仍只懂說日語,所以老闆才要聘用他們這些日裔移民。
山南老頭提起雙手,再活動了十隻手指,阿寶亦同時提起雙手,手指也活動起來。山南老頭突然興奮地歡呼起來,「我看見富士山!」阿寶正面對遠處的富士島,幸次知道感應竟系統連接成功,這老頭的五觀感覺及情緒反應會直接轉送到阿寶的智能電子腦,可說他們已二合為一。阿寶的所看、所聽、所觸摸全都會令他有如親身經歷,他也可以控制阿寶的動作。當然幸次等人會即時監控,阻止他要阿寶做出一些危險的舉動。
幸次向甲板的何展平說:「升降台準備妥當了?」何展平說:「隨時候命。」幸次向阿寶說:「阿寶,你感覺如何?」阿寶馬上轉身面向幸次,「山南先生的感覺和記憶都傳送到我的電子腦了。我知道他的故居的樣貌了。」幸次說:「你可以登上升降台了。」升降台其實是一個鐵籠,它會載著阿寶沉降至海底,然後阿寶會縛上連接升降台的通訊纜和救生索後,才會在海底漫步並尋找目的地。阿寶把升降台的門關上,何展平小心操控吊臂,把升降台從甲板吊到海面,然後絞盤緩緩轉動,升降台落在海裏。經過短暫的海浪翻滾,升降台消失在海面。幸次只能通過升降台的活動攝錄機及阿寶的雙目,才會知道阿寶的往後歷程。
幸次說:「阿寶狀況如何?」阿寶說:「一切正常,暗流很柔和。」阿寶的聲音隱若夾雜一把蒼老而哀弱的聲音,正激動地說:「那…那是我懷念的淺澤神社!」每次阿寶連接顧客的感觀系統後,等於它那機械身體被對方佔用了一部份。幸次很難想像自己被人佔用部份身體的感覺,就算是機械人應該也不太好受。每次阿寶連接後,總會偶然不自控地抖震幾下,動作也比平時呆板。
阿寶已到達一百公尺下的海底了,它從升降台走出來,緩緩向早就輸入到電子腦的座標進發。幸次早就看過山南老頭子的資料,他正式名稱是山南齊一,是山南企業的創辦人,歷代都是東京郊外一間小神社的主持,如果日本不是陸沉在海底,他也會成為主持,這樣就不會在中國成為大富豪。偏偏就是這類日本人,對舊日本的思念最深,也最肯花錢在垂垂老爾時,買回這些失落的記憶。每聘用一次「尋找故鄉服務公司」,最少要花三萬人民幣,那是一個中國工人兩個月份的薪金總和,而且只能讓阿寶在海底一小時。如果超時,每分鐘則以雙倍價錢計算。
屏幕上出現了個鳥居的遺跡,生長了一海草和珊瑚,鳥居的紅漆油竟然還未完全剝落,「哇!」山南老頭早忍不住痛哭起來,淚水從他的眼罩邊潸潸滲出來,這情景幸次雖然看慣了,每次也多少感到心酸,山南老頭雙手激動地向前一抱,阿寶的手即時緊緊抱著島居的柱,山南會仿如身歷其景地看見及觸摸著那島居,他和阿寶已二合為一了,山南童年的快樂生活、永別故鄉的痛苦亦全湧進阿寶的電子腦。
過了五、六分鐘,阿寶才緩緩再前進。小小的神社早就塌了大半,阿寶還在那裏留連了兩個多小時,不時捧著一頹垣敗瓦在呆看。由於其後還有三個顧客預訂了時間,幸次才終止了山南老頭這段尋找故鄉的旅程。當除下感應眼罩和手套時,山南齊一就爆出撕心裂肺的哭號,整個人崩潰了,軟倒在床上,護理人員馬上為他作身體檢查。
忙了一整天,終回可以駛向富土島休息了。儘管黃昏的落日波光瀲灩,仿如萬片金鱗在海上起伏,然而這美景隱藏著危機,千萬不能大意。在回程中他們會經過多摩川海溝,那是陸沉時形成的一條深達一萬多公尺,寬三海里,長二百海里的狹長海溝。由於平均水深只有一、二百公尺的海底突然出現了一條這樣的海溝,所以在海溝一帶往往會出現一股急流。急流除了出現在水面,同時會出現在海底,試過有小型潛水艇被急流扯到海溝壓成廢鐵。儘管以『朝暉號』的馬力應付這急流應該綽綽有餘,幸次卻不敢托大,也必定叫何展平把船的動力運作於最高水平,以最快的速度通過這個海溝。
幸次走出駕駛倉想抽一口煙,看見阿寶正站在船舷,呆呆看著大海。突然阿寶全身猛烈抖震,惠美馬上說:「阿寶,你還是回船倉,我替你檢查一下電子腦,可能是電離子干擾吧!」最近阿寶在工作後,都會間竭性出現猛烈抖震的現像,惠美指出是太多客顧的記憶混雜在阿寶的電子腦裡。對,的確是太多了,幸次估計至少也有二千多人的記憶。他不敢想像自己的腦海混雜了二千多人的記憶,而且大多數是沉痛的回憶。
「阿寶,你回船倉休息吧!」幸次摸了摸阿寶的頭頂,內裏好像也是抖動得很厲害,阿寶回岸後應該好好檢查一下,「新田先生,我想再看多這大海一會兒。」阿寶的合成聲音竟然流露出一份傷感,惠美說:「幸次,阿寶最近有點怪怪的…」惠美還未說完,阿寶突然跪在甲號上,雙手抱著頭,吃力地說:「我…我…的祖國,我朝思夢想的故…鄉!我不要再離開!」阿寶戛然雙腳一伸,馬上縱身躍起十多公尺,飛越欄杆,跳進大海。
惠美嚇得一時不知所措,幸次馬上大喊:「阿寶,這樣很危險,快上來,否則你會被捲進海溝內。」以阿寶的動力來說,現時它仍可以安全地回到船上。幸次回頭向惠美說:「快去準備救生索。」阿寶半浮在海中,舉起右手向幸次及惠美朝手,「再見新田先生、惠美小姐,我要帶著那些老人的回憶一起回到大海,他們的回憶太沉重了,再見!」阿寶說完反身鑽進水中。惠美哭了起來。
幸次明白阿寶這樣做,等於是自殺。機械人本來沒有自殺的概念,可是那些舊日本老頭卻把這種觀念殖入到阿寶的腦裡,也把他們的痛苦殖入到阿寶的腦裡……
阿寶安息吧!就讓你從此安安靜靜地躺在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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