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話》

  地無三里平,天無三日晴,黎志勇終於親眼目睹了這景色。

  自古說四川與貴州交界處是著名的窮山惡水之地,在公路左邊就是滾滾長江的支流,江面並不寬,水流卻急得狠,雨稍大一點,江水就會泛濫到兩岸的低地。長江的再左邊,是一個長長的河谷,河谷幾乎全是農田。再往左全是高低起伏的山岳,山麓處點綴著疏疏落落的農舍,可能是土質惡劣,田中生長的禾稼瘦弱矮小,寒風掠便幾乎要折彎,可憐兮兮。

  公路右邊是險峻的高山,高山的土質常疏鬆,下點雨就會塌下大量山泥,偏偏這裏又時常下雨,天總是灰濛濛的。

  山崩、水浸對當地人來說,早就是家常便飯,不過對黎志勇這些長途貨車司機來說,卻討厭得很。他們都想爭取每一分秒盡早到達目的地,這樣就可以躺在柔軟的床上好好睡一覺、吃一頓豐富而美味的晚餐。在這種荒郊路上的只有簡陋的小旅店,搞不好誤投黑店,更會隨時被謀財害命,《水滸傳》中孫二娘式的黑店,千多年來在中國從未消失過。

  一輛輛貨車塞在濕淋淋的公路,悶得發慌的司機都下車,三三兩兩圍在一起聊天、抽煙。「兄弟,我看你是新跑這段路,我勸你要小心點,這條路有三多:塌荒多、賊多、鬼多。」名叫金豐的大鬍子司機向黎志勇說。

  另一名正呷著啤酒的司機老章搭口:「你千萬不能大意,下雨時駕車,一定要打醒十二分精神,突然塌下山泥,就算不把你的車埋在砂石中,也可以把你的車推到江中,十多日前就有一名司機這樣枉死了,唉!真冤!」

  金豐接著說:「過了瀘州直至進入貴州區內,那一段路是著名的多賊,當中就只有敘永、古藺和右平渡這三處可以安心度宿。不但要小心小旅館會是黑店,就連加油站也不可以相信,小則售賣滲了雜質的汽油,假如看見沒有其他車輛經過,加油站的店員隨時會幹起謀財害命的勾當,合力把你殺了,再把車的貨都賣掉。在路上千萬不要濫用好心腸,遇到任何人,即使是老人、小孩、帶著孩子的女人,也不可停下來讓他們搭順風車,有人壞了車,要求你停下來幫助修理,你也不要理會,他們往往只是匪幫用來勾肥羊的誘餌。」

  對於他們的勸告,黎志勇只是唯唯諾諾,這些事他也有略有所聞,他下意識摸了摸掛在右臂的小背包。

  這時數名小孩捧著花生、糕餅、汽水、啤酒在叫賣,黎志勇向他們招了招手,老章馬上阻止,「你叫他們過來幹嘛?」

  「我想買點花生給大家吃。」

  金豐即時扯開了嗓了直喊:「他們的東西你也敢吃!內裏隨時滲了迷暈藥,半路你暈暈迷迷,把車停在一旁,他們才慢慢宰你。」

  金豐邊說邊揮手叫他們離去,黎志勇只好向小孩們做了一個無奈表情,小孩們顯得忿忿不平,紛紛向金豐吐口水,哇一聲便轉身飛奔離去。

  金豐抹著衣服上的口水,罵道:「他媽的!小的是野孩子,老的是路霸山賊!全不是好東西!」

  老章說:「阿勇,總之避免跑夜路。」這時一陣寒風吹過,老章打了一個咚嗦。「晚上除了有山賊,還有鬼,我不是說笑,很多司機也踫見過。」

  黎志勇環顧四周,只見煙雨纏繞著山巒,天灰濛濛,所有農舍也是黑黑灰灰,山與田也似乎失去了色彩。雲霧飄渺、煙雨淒迷,行走在其間的農民,就好像遊魂野鬼。黎志明心想:「在這麼樣的環境,誰在別人眼中也很像鬼。」不過他並沒有出言反駁。

  另一名過來向老章借火的司機乘機搭訕:「我有一位朋友,幾日前跑夜路,就在這裏往前三十公里左右,遇上了三隻鬼,原來它們是不久前車禍的三名死者。當日它們連人帶車衝到百多米下的山坡,屍骸還未被人發現,所以叫我朋友通知人來把屍骸尋回,好好安葬。事後我的朋友發了一筆橫財,他說是那些鬼魂報的恩,其實只要沒有做人虧欠別人的事,就算撞鬼也不會有事。」

  黎志勇心想從來只有別人欠他,他從沒有欠過別人,鬼怪總不會找他麻煩。

  「前面的路通了,兄弟們要上路了!」一名司機大聲呼喚,各司機匆匆回到自己的車上。

  今天早上剛離開了敘永,黎志勇並沒有打算到古藺度宿,他估計只要駛快一點,今晚八、九時總能進入右平渡,只要過了右平渡便進入貴州,他今晚在右平渡睡一覺,明天中午就能到達目的地仁懷市。

  一輛輛貨車飛馳而過,捲起一陣陣風,樹上的黃葉即時紛紛灑落,宛如漫天黃蝶飛舞,路上的行人總是面容深沉,也有人向他招手停車,黎志勇立時想起了金豐的說話:「小的是野孩子,老的是路霸山賊。」他便踩著油門直駛,本想高速駛走,可是路上塞滿了汽車,急也急不來,相信到了古藺之後,公路才會真正暢通起來。

  一串串的貨車,在剛掃走砂石的公路上磨磨蹭蹭地前進,誰也不敢在仍殘留砂石的公路上全速奔馳。好不容易才到了古藺,司機們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古藺其實只是一個小鎮,大多數的商店、旅館、食肆都集中在一條不到四百公尺的街道兩旁。然而,這裏正是長途司機們的綠洲。黎志勇隨大隊緩緩駛進這條大街,餐館的夥計爭相把手中的餐牌舉到駕駛座位的車窗,口中熱情地高呼:「價錢便宜、品質超值,正宗青城山白果燉雞、麻婆豆腐…..」

  黎志勇知道,這些不起眼的鄉村小店往往比起城市的大酒樓還要出色和地道,材料也更新鮮和正宗,陣陣炒菜的香味從店裏溢出來。鄉村小鎮的居民一般在黃昏五、六時便吃晚飯,大街兩旁房屋的煙囪全飄起縷縷炊煙,所有房屋的外牆,仿如塗了一層灰灰的油漆,也好像破落了很多。

  黎志勇並沒有跟大很多司機一樣,把車停在飯店、旅館外的停車場,而是一直往前駛。他知道沿著大街總會找到加油站,他要繼續趕路。在大城市待得久,晚上九時、十時吃晚飯也不打緊;今日實在耽誤了太多時間。

  加油站就在大街盡頭,只要三個加油機,然而在這一帶已經是最具規模的了,沿途很多所謂加油站就連自動油泵也欠奉,要靠人手用漏斗加油,不過最大問題,仍是那些汽油滲了很多雜質,對引擎造成損害,因此來到這裏的司機,絕大多數也會來這個加油站加油。

  黎志勇看見加油站正有兩部貨車加油,他把車駛進餘下的加油機。

  加油時,黎志勇拿著背包下車,活動有點發麻的雙腿,天色愈發深沉,寒氣更濃,他禁不住搓了搓手取暖。

  「阿勇,阿勇,這邊。」突然有人呼叫他,他連忙環顧四周,老章正與一名油站工人閒聊,正向他招手,老章問道:「你今晚住在哪裏?」

  「我一會繼續上路,今晚想趕到右平渡。」

  老章聽了,不禁搖了搖頭,說:「天一黑,這條路便很多山賊出沒,你還是在這裏睡個好覺,待早上大夥兒一同出發吧。」

  油站工人接著說:「前幾天晚上又有一名司機在猴頭嶺被宰了,有司機說,有人看見他在這裏加油之後,剛駛出公路,就遇上兩名少女,他看見對方年輕貌美,又肯給他錢,於是就答應載她們到貴州。第二天,就有人看見他橫屍離這裏八十公里的山邊,身上的財物全被拿走。他是喝了迷藥,再被割喉,真太殘忍了。」

  油站也是司機的訊息交流中心,從公路的事故或安全,以至風花雪月的流言蜚語,同樣會聚集在油站,再流傳開去。

  老章感慨地說:「假如在日間,來往的車輛多,司機們又團結互助,歹人很少敢動手。現今歹人猖獗,不論美女、老婦、小孩,甚至外表闊綽的有錢人,全也不能相信,真是世風日下,人心難測,試過有個司機一家老人家開的路邊小店,買了一碗熱湯,喝罷便昏迷了,財物、貨物和貨車都被拿走,幸好對方只是謀財,沒有害命。」他抽了一口煙繼續說:「原來小店的老闆,早被他們綁架了,那老人家就是匪幫的軍師。」

  油站工人說:「而且入夜後,路上時常鬧鬼,那些因意外和被劫殺過世的司機,變成遊魂野鬼,晚上就會在路上出現。聽說它們會迷惑其他司機一起上路,一起上黃泉之路,很多司機自此一去不返,我從來也不會在晚上八時後出門。」他說罷面有懼色。

  「阿勇,你也不用急著一時,還是在這裏度宿吧!」老章再三勸告。

  黎志勇看了看手錶,說:「這批貨真的很趕,誤了時間運到,老闆的損失會很大。」這時他的貨車已加滿了汽油,他連忙向老章和那名油站工人道別,老章無奈地說:「一路順風!」

  從加油站拐了一個小彎,貨車便來到通往高速公路的一條小街,街不太寬,人卻很擠,所以每輛車也是緩緩慢駛。

  這裏也有數間飯店,不過最落力拉客,並不是夥計,而是二十多名流鶯。儘管寒風凜凜,她們還衣著性感,幾乎每人都把半個雪白的胸腩展現出來,也許她們姿色平庸,但卻難掩青春,十八姑娘無醜婦,加上川妹子特有的白嫩,的確令很多旅途寂寞的司機難以抗拒。

  她們看見黎志勇的貨車駛近,連忙蜂擁而上,刻意把上衣拉得更低,露出更大部分胸脯,以嬌嗲的聲調說:「選我,選我。」「我服務很好,你會很舒服!」

  換作平日,黎志勇也會挑選一名來慰藉,可是他實在要盡快上路。

  黎志勇沒有理會她們,正要駛進高速公路。

  「先生,你是不是到右平渡?」一名拿著行李箱的少女攀在車窗說,黎志勇打量了她幾眼,她外表清純斯文,「先生,我有親人病了,要趕往右平渡探望,希望你載我一程,我給你一百元路費好嗎?」少女懇切地說,眼窩紅紅的,快要掉淚似的。

  原本與一位我見猶憐的美人兒一塊兒同行,也不失為一件美事,可是他想起了金豐、老章的勸告,事實上,他也知道公路上每一名陌生人,也有機會是亡命之徒,唉!還是少惹閒事為妙,只好硬起心腸拒絕了她的請求。她再三哀求,黎志勇也沒有答應,離開時,他看見少女那失望、悽楚的樣子,幾乎想叫她上車。

  正當他駛到路口時,從倒後鏡看見兩名賊頭賊腦的男人竄出來跟那少女交談了兩句,少女點了點頭,把藥油滴進眼裏,立時又熱淚盈眶,然後又走到另一部剛駛進來的貨車前。原來這只是一場戲,黎志勇慶幸沒有上當。

  另外兩名生意人打扮的男人,則登上了一部貨車,黎志勇匆匆一瞥,他們把數張百元鈔票塞進那名三十來歲的司機手中,司機笑嘻嘻接過鈔票,讓他們登上了貨車。

  這條路上,真不知多少司機為了財、色而丟了性命,祝福他好運吧!黎志勇用力踏下油門,全速在公路飛馳。

  •  ※

  呼嘯寒風拍打車窗,發出咕咕的咆哮,毛毛冬雨不但令車窗披上層薄霧,也令道路變得濕滑。儘管黎志勇很想早點找到賓館投宿,他也不得不把車速減慢,否則在這偏僻的地方發生意外,真不知多久才有人來救援。這條從成都經瀘州前往貴州邊境的公路,還不時發生塌荒,雖然公路兩側預留了一條大坑,來承接從山上傾瀉下來的砂石,公路上仍不時被砂石堵塞,需要閉封來清理。

  今天他便遇上了這惡運,而且禍不單行——剛過瀘州便因塌荒呆等了兩個多小時,黃昏後到了古藺又下了一場大雨,害他把車速減慢了一半。本來他打算到右平渡度宿,那裏的小鎮不但有賓館,也有卡拉OK和桑拿,是長途司機的聚腳地。可是大雨過後,又發生了小型塌荒,公路又閉封了個多小時,路又濕又滑,今晚一定趕不到右平渡了,而且他連晚飯也未吃。他看了看手錶,已經晚上十時多了,寒冷令飢餓的感覺更加強烈。

  車廂內沒有暖氣,一入夜,溫度便急降了七、八度,他已把所有衣服穿在身上,寒氣仍不斷滲進骨和肉中。他覺得踩著油門的腳好像麻木了,他愈來愈後悔沒有聽老章的勸告在古藺過夜。唉!老章等人現在應吃過晚飯,泡過熱水澡吧?現在能以一百元和俗艷的流鶯發洩過盛的性慾。他愈想愈氣,愈想愈沮喪,也愈疲倦了,難道要把車停在一旁,在冰冷的車廂睡一覺?

  突然他從看見遠處隱隱亮著昏黃的燈光,在煙雨中看來燈火好像快撐不住,將要熄滅,黎志勇估計應該是鄉民所經營的小店,好歹也可以喝碗熱湯,再吃一大碗麵吧!他把車速再減漫,細心搜尋著燈光的來源,原來是不遠處的公路的一個彎角處。

  那是幢一層高的平房,只有約八十平方米,正門上掛著油漆剝落的招牌,上面寫著「十八飯店」,沒有一個字是完整的,兩扇大門中間安了玻璃,不過玻璃又蓋上了白紗布,無法看見內裏的情況。

  公路旁的小店隨時是旅客、司機的地獄門,水滸傳的黑店現今仍存在,然而,飢餓與寒冷令他決定要走進去。

  黎志勇把車泊在店後的一條小路旁,那裡早就停了兩部汽車和一部小貨車,他拿了放著簡單行李的背包便下車。挾著寒風的冷雨灑向他的面上,令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他馬上低著頭衝向那小店。

  門應聲便推開,一股暖氣立時迎上來。他定下神來,打量四周,店內只有五張飯桌,在門口櫃檯旁,放了一部電視機,正播放著電視劇集。

  四個男人正圍著一個小火盆在取暖,是那種四川農村最常見的火盆,它放在店正央,那裏本應擺放椅桌,現時都被挪到兩旁,鄰近火盆的一張桌上,還放了個小火爐,正暖著一壺酒。

  那四個人的打扮都不同,一個西裝筆挺中年人,約四十歲,瘦削的臉配上一對眉頭深鎖的眼睛,拿著計算機在算數,看來似是一名事事斤計較的小商人。

  另一名五十多歲半禿的胖漢子,身穿皮褸,正伸向火盆取暖的左手戴著鑲滿鑽石的名牌金錶,手指了也戴了鑽石戒子,雙手手腕也套著粗粗的金鍊,那張圓圓的胖臉肥得發出一層油光,看來是典型的暴發戶。他看見黎志勇進來,便咧嘴笑著說:「老哥,快進來,老子今天有美酒任飲任喝。」

  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正用鐵夾把炭放進火盆中,他看來很壯健,這麼寒冷,只是穿了一套長袖運動服。他渾厚的上身肌肉竟把鬆身的運動衣撐得鼓鼓的,仿似緊身衣。

  另一人大約三十歲,他也是穿著運動服,不過外面再穿了件夾綿的外套。他頗高大,只是臉長了一點兒,看上去怪怪的,否則肯定是一名美男子,他正把一顆顆黃色的小果放到火盆裏。

  「先生,先坐下來暖暖身,不要凍壞了。」一名穿著圍裙的白髮婆婆從旁上前招呼黎志勇,她拿起一張椅放到火盆邊。

  黎志勇甫坐下,便急不及待說:「婆婆,有甚麼喝的、吃的,快點拿上來。」

  白髮婆婆說:「只有點湯及饅頭,麵條要搓粉,你要等一會。」

  黎志勇說:「就先來饅頭和湯。」

  白髮婆婆點了點頭,佝僂身體緩緩走向廚房。

  「看你冷得可憐,先喝一口熱酒吧。」暴發戶轉身從背後的桌上拿了一杯酒給黎志勇,他繼續說:「這是四川很有名的盧州大曲,六十多度,剛剛用開水溫過,香味比起茅台有過之而無不及。」

  黎志勇說了一聽謝謝,接過酒杯,溫暖從杯傳到他的掌心,儘管他平時不愛喝烈酒,而且在這些荒山野店,喝陌生人所給的酒更加是危險加危險,老章知悉必定又會嘮嘮叨叨一番,他還是一口喝了半杯。

  他不懂欣賞甚麼酒香、酒味,只知一股暖氣從肚向全身傳開去,身上的寒氣漸漸消散,手腳回復了知覺。他馬上再喝光了餘下的半杯,暴發戶馬上再替他倒了滿滿的一杯,一邊說:「古人說何以解憂,唯有杜糠,杜糠就是酒的意思,一醉解千愁。」他完說,又示意其他人與他乾杯。

  這時白髮婆婆拿著四個饅頭和一碗冒著白煙的湯出來,放在桌上,「先生,我再去煮一碗麵條,這些東西,你先享用吧。」白髮婆婆說完便傳身回到廚房。

  黎志勇拿起饅頭便大口大口吃起來,饅頭可能溫過,並不如想像的又冷又硬。雖然談不上柔軟香滑,總算有點東西下肚,四個饅頭一下子就被他風捲殘雲般塞進肚中。接著他捧起熱湯,濃濃的香味馬上湧進鼻中,這是牛骨湯,在四川很常見,也很可口,特別對一個饑寒交逼的人來說,一碗香濃的老骨湯勝過瓊漿玉露。

  喝完熱湯,他整個人回復了生氣。

  「老兄,再來喝杯酒。」暴發戶拿著一杯酒向他招招手,黎志勇回到了火盆邊坐下。暴發戶手拿電視遙控,把頻道轉來轉去,晚上也沒有甚麼節目,不過女主播還算俏麗。

  暴發戶啐道:「你們不要看她端端莊莊,大爺只要花一萬多,她就會跟我上床,變成了淫娃,比那些流鶯還要放蕩,這些貨色,我品嚐得多了。」

  除了那名生意人,各人聞言也哈哈大笑,長臉漢說:「有錢就有好女人,大叔,我真羨慕你,如果這裏有一位年輕少女陪我們聊聊就更好。」

  暴發戶聞言,大力拍了一下胸膛,高聲說:「兄弟們,現在要找女人,我沒辦法,美酒卻可以喝一整晚,我的車上還有兩大箱,大家盡情地喝吧。」

  可能是人精神了,也可能是酒精的影響,黎志勇漸漸跟那四人扯開了話題。閒談間他知道了那名暴發戶姓閻,生意人姓陸,筋肉人叫小劉,長臉青年叫小馬,他們也是錯過了大鎮投宿的機會。

  生意人慨嘆地說:「我平時事事計算準確,怎料天有不測之風雲,一場冬雨竟然會弄得公路多處塌荒。」

  暴發戶接著說:「我本要到古藺接兩位朋友到瀘州,不過道路不通,我想折回瀘州。怎料在公路被一名少女截停,她說有急事要今天之內趕到瀘州,可是公路也不開行,她說得聲淚俱下,偏偏我硬起心腸駛走了,我這個人一向怕麻煩。根本沒有打算要趕路,所以我才會在這裏歇息,不過一路以來,那女孩飲泣的面容不斷在腦海浮現,對於這件事,我真的有點內疚,我真的做錯了!」暴發戶長歎了一聲,看似十分感觸,黎志勇也想起了剛才在古藺遇上的少女。

  接著大家的話題扯到曾令他們內疚、後悔的錯事上。小劉、小馬也說出自己的故事,無非是青年人一時衝動,頂撞家人、朋友,害得與家人反目多年,獨自流浪在外,由於他們說得真情流露,黎志勇聽罷也有點戚戚然,不禁又喝光了一杯酒。

  「沒錯,酒可以解愁,卻不能解仇!」他想到這裏,沉默多時的生意人也開腔。

  生意人放下了計算機,說:「我事事要計算得清清楚楚,行事一絲不苟,很多說我太煩瑣,其實我是生怕會做出錯誤的判斷,會害了別人。過去我做事很衝動,只看事情的表面,有一次,我以為一名青年人殺了人,由於他過去出名放蕩不羈,加上死者斷氣時,他就在旁邊,我輕率地以為他一定是凶手,判了他重刑。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時只是路過,看見死者受襲重傷,正為死者施行急救。他原來一片好心行善,反而招來惡報。我一直很後悔,我決不容許自己再犯同類的錯誤。」

  黎志勇心想這姓陸的傢伙原來當過法官,對於這類人,他一向無大好感,不過看來這傢伙應該下海從商了,否則堂堂一個法官,又怎會跑到荒山野嶺的小店,整天拿著計算機按來按去?或者他只是一派胡言,甚麼這四人全部都是歹人,大家也摸不清對方的底細,所以才沒有人敢動手。想到這裏,他下意識又捏了背包一下。

  這時白髮婆婆捧著一碗麵給黎志勇,他便走到放酒的桌子坐下,急不及待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白髮婆婆坐到火邊取暖,暴發戶問她:「婆婆,你又有沒有做過一些內疚的事?」白髮婆婆慘然一笑,說:「做得太多了,說也說不了這麼多,不過我總可以明白箇中緣由。」她凝視著火光,眼神變得很唏噓。

  小馬追問:「那是甚麼原因你做了很多錯事?」

  白髮婆婆長歎了一聲,「佛家有所謂貪嗔痴三孽瘴,我犯的就是嗔,人家開罪我一點點小事,我也記在心頭,而且愈想越愈氣,愈氣就愈想報仇,事實上我真的經常因小事去報仇,可是之後我並不快樂,只感到後悔、內疚、空虛。然而我的理智不久又會被另一件小事引起的仇恨所迷惑,又再去做那些報仇的傻事。幸好我終於覺悟了,我不但學會了如何寬恕別人,也努力去幫助其他人忘記恩恩怨怨。莫讓無明迷心眼,撥開雲霧見青天。」

  黎志勇只顧吃麵,當白髮說到最後兩句話,他才瞟了她一眼,她也正好望向他,還向他合什,黎志勇連忙點頭示意,婆婆起身走回廚房。

  小劉和小馬拿著筷子把先前放在火盆中的黃色小果挾起來,用筷子搓走已燒爛了的果肉,把餘下的白色果核又放回火盆中,小馬向黎志勇說:「這些是新鮮的白果,我和小馬看見沒有甚麼下酒的小吃,便到附近拾一些白果回來,燴白果配瀘州大曲,是四川的一絕,我看你應該不是本地人?」

  黎志勇邊吃麵,邊點了點頭,這時火盆中傳來接連不斷的啪啪聲,小劉高興地說:「白果可以吃了!」只見他從火盆中挾出一顆顆燒得裂開了殼的白果,他和小馬把殼剝掉後,把黃黃的白果肉放在小碗中,果肉的香氣撲進黎志勇鼻中。他不但把最後一口麵吃掉,就連湯亦喝得清光,到底他這天為趕路,沿途幾乎沒有吃過像樣的一餐。

  暴發戶給了他倒了一杯酒,也把那碗白果拿到他面前,「喝一口,吃一顆燴白果,真的是人間一大享受。」白果入口鮮、香、甜,全是天然的滋味,然而大曲的酒味竟能與白果的鮮味互相激發,不知不覺間,他喝了幾杯酒、吃了十多顆白果,臉也變得通紅了,心情變得輕鬆很多。

  這時眾人正在看電視新聞報導,原來今天在公路旁的山坡發現了一具男屍,懷疑是被人劫殺,身中兩槍,一槍在頭,一槍在心口,槍槍致命。死者的身份仍未證實,但看似是本地人,公安還把屍體的樣貌公佈了,呼籲認出死者身份的親友,馬上與公安聯絡。

  暴發戶說:「人心不古,現時車匪路霸橫行,今天假如我停車載了那少女,可能死的人就是我,很多車匪都利用美人計引誘司機墮入陷阱。」

  小劉接著說:「劫財也罷,何苦要殺人這樣狠毒?」

  生意人搖了搖頭,慨歎地說:「他還很年青,應該有妻兒、家小,這樣死去,留下孤兒寡婦蠻可憐。凶手要是稍有點良知,事後也應該內疚吧。」

  小馬向黎志勇說:「剛才大家都說了一些內疚、後悔的事,你還沒說,看你一副老實樣子,應該沒有做過甚麼傷天害理的事吧!」

  黎志勇淡然一笑,斟了一杯酒,喝了兩口才說:「你們也看出我不是本地人,其實我是廣州人,也曾在香港待過。」

  暴發戶說:「那麼你為何會跑來這裏當司機?」

  黎志勇說:「你們有聽過省港旗兵嗎?」

  四人點了點頭,這時白髮婆婆也從坐在另一旁靜聽。

  「我當過幾年兵,退役後,剛好無兒無女的伯父伸請我到香港照顧他。不久我和三位早就到了香港的朋友,加上兩名本地的黑幫份子,夥拍去打劫金舖。第一次很成功,我分了三十多萬。以後數年間,我們多次出動,每次也很順利,大家都在老家建大屋,晚晚紫醉金迷。不知何時,我覺得是時候收山了,於是便計畫再做一次大茶飯。」他很奇怪為何會在這幾名陌生人面前說出這秘密,不過他的心情也輕鬆了,他心想:「他們也不會把這秘密告訴其他人。」

  小馬附和說:「當賊總是非法,我想你也很後悔,洗手不幹便可以再過心安理得的日子了。」暴發戶把酒瓶最後一滴酒斟給黎志勇,示意白髮婆婆再熱另一瓶。

  黎志勇說:「怎料我們早被警方鎖定了。當時我們計畫打劫一家很有規模的珠寶店,為了方便行事,在附近租了一個單位。就在行動前一天,正當我們準備作最後一次踩線,甫下樓,便被警方包圍了。我們拼命逃跑,我跑在最後,他們跳上了一部的士,偏偏我卻塞不進車。他們為了逃命,竟然狠狠把我推下車,然後挾持司機飛馳離去。結果我被捕了,坐了七年監。」

  生意人按了按計算機,正色說:「有因必有果,七年監總算扺消了你的罪行,自此重新做人,回頭是岸未為晚也。」小劉和小馬立時點頭,似乎很認同他的觀點。

  「我很後悔!我很後悔!」黎志勇突然變得很激動,雙眼怒視前方,抓著背包站起來,「我並沒有後悔我犯過的罪行,只後悔結識這些所謂兄弟,我要向他們報復!」

  店內戛然沉默起來,沒有人再說話,只有電視機聲、黎志勇激烈的呼吸聲及白果殼爆裂聲。

  死寂了幾分鐘,大家被電視的特別新聞再吸引過去,只聽見新聞主持說,今天在公路被殺的男人已證實為貨車司機黎志勇。

  暴發戶、生意人、白髮婆婆、小馬、小劉齊齊盯著眼前這個「黎志勇」,五人的目光既驚慌又好奇。

  「黎志勇」仰天笑了幾聲,說:「沒錯,那個司機是我殺的,我真名叫呂錦雄,我今天所乘坐的大巴壞掉了,剛好踫見這個倒霉司機,為了兩百元,答應給我坐順風車。其實我正在逃亡,要找一個方法擺脫警察的追蹤,於是半途便殺了他。我本想假借他的身份跑到貴州,怎料他的屍體不夠一天便被發現。」

  生意人愴然地說:「冥冥中自有天意,你殘殺無辜的好人,難道不怕天譴嗎?」

  呂錦雄倏地從背包中拿出了一把手槍,冷冷地說:「我只恨沒時間、沒機會去殺人,我出獄後,先找到了我預先收藏的那筆錢。」他揮了揮左手所拿的背包,「這裏有數百萬元,然後我找到了兩名出賣我的兄弟,把他們都殺死,我未來得及向其餘三人下手,便被警察知悉了,於是一路逃亡。」

  暴發戶顯得神色頗悽然,說:「兄弟相殘又何苦!雖然他們有負你的地方,不過當時情況緊急,也難怪他們。你既然出獄,可以拿著這筆錢重新做人,何苦再作孽?」

  「收聲!」呂錦雄大聲怒哮。「只有我負人,不能有人負我!為免你們洩露我的行蹤,今晚你們全都要死!」

  一直沒有說話的白髮婆婆顫危危站起身,哀求道:「求你放過我們,我們跟你無仇無怨,你當積陰德放過我們吧!」

  生意人突然直瞪著呂錦雄,說:「殺我們這些無辜的人,你不會內疚嗎?」

  「內疚?」呂錦雄隨手向生意人的胸口開了一槍,生意人被轟得馬上仰面倒下。各人驚愕得目瞪口呆,還來不及反應,呂錦雄冷笑著向他們人各開了槍,每一槍都是朝著要害。白髮婆婆雙手合什向他求饒,他卻毫不猶疑地開槍了,說:「我就是要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槍聲在斗室內迴蕩著,震耳欲聾,所有人都倒下了,只有呂錦雄仍站著,他放下了手槍,冷笑著拿起桌上的酒喝了兩口,喃喃道:「算你走運,可以痛痛快快死掉。」

  突然一把蒼老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閻王,我早就說這人惡貫滿盈,到頭來你只是白費心機。」白髮婆婆邊說邊站起來。

  暴發戶也站起,一邊拍身上的灰塵,一邊說:「孟婆,到底也要給一個機會,只要有一線良知,也可給他一線生機。」

  這時生意人、小馬、小劉全站起來,他們身上全沒有半點血跡。暴發戶問生意人:「陸判官,你有何意見?」

  生意人按了按計算機,厭惡地說:「他可謂喪盡天良。閻王,機會不是給這種人的,你也要還黎志勇一個公道。」

  呂錦雄看見過這震驚的場面,冷汗潸潸從額頭直流。他慌忙再拿起手槍,向他們連環射擊,然而子彈只在他們的身體爆出少許煙火,並沒有對他們造成任何傷害。生意人怒喝:「你這人真是無藥可救!黎志勇出來,你的仇就由你來復!」

  呂錦雄看見被他殺死的黎志勇從廚房出來。

  渾身上下都是鮮血的黎志勇,向暴發戶及生意人跪下叩頭,「多謝閻王、及陸判官主持公道。」

  呂錦雄剎那間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他拿起背包想朝大門衝出去,可是剛踏出一步,左右手已分別被小馬及小劉抓著,他奮力想掙脫,對方的手卻抓得更緊了,捏得他的骨頭隱隱作痛。

  生意人向小馬、小牛說:「牛頭、馬面,你們不要動手,就由黎志勇來處置他。」黎志勇再向生意人叩了頭,站起來朝呂錦雄走過去。呂錦雄驚得竭斯底理地大叫。

  白髮婆婆在旁緩緩地說:「你喝過孟婆的湯,來世就會忘記今世的痛苦、仇忙。你忍耐一會好嗎?希望你來世做一個有良心的人。」

  黎志勇已走到了他面前,伸出血手按向他的胸口,陸判官板著臉說:「冤有頭、債有主。黎志勇,動手吧!」

  突然小店的燈光全關了,一聲撕心裂胸的慘叫,響徹四周。

  第二天早上,公安在鄉民的帶領下,來到了公路旁一所殘破的地藏王廟前,只見死者黎志勇被偷走的貨車停在這裏,不遠處躺著一具屍體,屍體的心臟已被挖走。

後記:

  小說中提到燴白果,確實是難得的美食,三年前,曾到過成都青峰山的普照寺小住了一周,山上遍佈白果樹,成熟的白果會從樹上掉下。當地人教我把白果拾回寺中,放在取暖的火盆中燴熟來吃,那種鮮和甜是筆墨所難以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