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大小將領正在呼喝著士兵盡快上路。
金風輕拂,片片黃葉雨點般灑下,眼前仿如萬千黃蝶在翩翩起舞。士兵踏在黃葉上,發出沙沙的響聲。淳于棼心事重重坐在他心愛的青驃馬上,對於眼前美景仿似視而不見,一顆心思都在盤算著要盡快趕到戰場上,佔據有利位置,把敵人徹底殲滅。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地圖。地圖上圈了紅點的城池,全是他連場苦戰得來的成果。七年了!七年來,大小八十餘戰,有勝有敗,三次重傷。他又記起,如果那一刀閃得慢一剎那,就不會單單在臉上留下一條刀疤,恐怕一隻左眼早就報銷了。
血戰、殺戮、血戰、殺戮……才有今天這局面,才能登上河北三鎮節度使。想到這裏,他不其然握了握腰間的寶劍。今晚就有一場血戰,這把寶劍又要狂飲鮮血。在這亂世之中,必定要遇神殺神,遇鬼殺鬼,所有阻礙他的敵人都要死!
「快走開!再不走,就在你身上捅幾個洞。」「你要找死,大爺就成全你。」「啊喲….啊喲….」「臭和尚手腳硬,小心…啊喲!」幾名士兵的斥罵聲,突然變成混雜的痛呼。淳于棼雙腳用力一夾,座下的戰馬便如箭般飛奔上前,其他的將領、親兵連忙策馬尾隨。只見部隊的先鋒正展開一場混戰。四名校佐、十多名士兵,各自拿著刀槍圍攻一名手無寸鐵的中年和尚,和尚卻很悠閒地在一片刀光劍影中遊走,寬闊的僧袍翻飛,仿如一隻老蒼鷹,任何武器一沾僧袍便馬上被彈開。這些能征慣戰的悍將,出盡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傷這和尚絲毫,反而不時被自己人的武器所傷。
「停手!」淳于棼凜然一喝,將士們馬上後退幾步,垂手肅立。在旁吶喊的士兵亦全閉嘴,戛然寂靜一片,取而代之是蟬鳴、鳥啼、風嘯,還有蕭蕭的落葉聲。「大家放下殺戮的心,齊來靜聽這天籟吧!」和尚瞌上眼睛微笑,雙手合什。「聽一聽,每一聲天籟都充滿了生機。」
「末將河北三鎮節度使,右大將軍加太子少保淳于棼。請問大師法號?」「小僧法號鳴海,並非甚麼大師,只不過是喜歡山水風月的山野狂僧。」鳴海睜開眼,舉頭凝望漫天飛舞的枯葉,沒有回頭看淳于棼一眼。眾兵將看見淳于棼必恭必敬,狂僧卻這麼傲慢,紛紛斥喝起來。
「閉嘴!不淮對大師無禮!」淳于棼怒斥。「原來是鳴海大師,今日有幸相逢,可惜末將戎馬倥傯,未能向大師賜教佛理。待我削平群雄,一匡天下,定必邀請大師主持法,以祭士兵、百姓亡魂。」「沒有戰場血鬥,又何來殺戮,又何需貧僧招渡亡魂。將軍何必要一眾士兵、百姓跟隨你做這些徒勞無功的事。你不如留在這裏和貧僧欣賞這深秋落葉,靜看眾鳥南飛。」鳴海仍沒有看過淳于棼一眼,說話時仍盯著漫天紛飛的落葉,黃葉中又夾雜一些紅葉,鳴海看得如痴如醉似的。
「大師,現今天下紛亂,群雄割據一方,塗炭生靈。末將不才,立誓削平天下,扶持社稷,七年來南征北討,大小戰役八十餘場,共征伐七鎮十二州,只要這次能一舉擊潰東北三鎮聯軍,一統天下指日可待!」淳于棼越說越興奮,情不自禁地揮起手中所拿的地圖,凝望著地圖上的點點紅色圈圈。
「將軍,你連眼前這方圓一里的美景也不肯花時間欣賞,奈何為了地圖上多添一、兩紅點而花這麼多心思和精神!」淳于棼一時之間無言以對,頓了一會才說:「唉!多謝大師教悔,末將平定天下之後,必定禮邀大師前來說法。」鳴海仍舊盯著天空。「貧僧一直在這裏看天望地,將軍隨時可以在此跟貧僧閒聊。」淳于棼默默地向鳴海點了點頭,然後領著他的部下在蝶舞翻飛的落葉中緩緩前進。
七日七夜的斥喝怒罵,七日七夜的刀槍交擊,七日七夜的生死血戰,終於一此靜下來了。戰場上留下悲鳴的戰馬、數不清的屍體、斷拆的武器、斷拆的殘肢,還有躺在地上呻吟的戰士。幾日前他們仍然是雄糾糾,現在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鮮血從傷口溜走,鮮血帶著他們生命最後的光輝溜走。戰敗的一方落荒而逃,只能丟下受傷的同伴。戰勝的一方也忙著追殺殘餘的敵人,斬草要除根,誰也無暇去理會躺在地上的一群,沒有殺傷能力的一群,成為負累的一群….
「將軍,快走,這裏由我們來殿後。」「走、走….」「將軍,你….你要替我們報….報仇!」七年,七年的刻苦奮鬥成果,就在這七日中化為烏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而來,現在就只餘下他和副將崔浩隻身逃出,「將軍,這裏應該安全了,我們回去之後,一定可以東山再起,替陣亡的弟兄報仇雪恨!」淳于棼回望這名憤憤難平的忠心部下,只見他渾身上下也是血跡和泥沙,右臂的冑甲被削去了大半,鮮血染滿了右臂,面上也有多處掛彩,頭盔一早就丟掉了,頭髮散亂,看上去活像來自阿修羅地獄的惡鬼。
淳于棼知道自己的樣子與崔浩也是大同小異,手中那把鬼頭大刀已劈得滿是缺口,跟隨他南征北討的戰馬飛駒早就活活累死在路上,最可恨還是背上的箭傷,遠遠正傳來追兵的鐵啼聲。「唉!這樣子還能東山再起嗎!」他把大刀狠狠地劈向身旁的白樺樹,滿腔忿懣下子化成驚天動地的一擊/白樺樹應聲而斷,然而…氣勢已盡,無以為繼…..
頹然跪下!
仰天長嘯!
斷刀!
卸甲!
淳于棼懷中的地圖被那垂死的最後氣勁震成碎片,從盔甲中激射到半空。
秋風,徐徐而來,把破碎了的地圖和遍地的黃葉、紅葉捲到半空中,上下翻飛。遠遠的長空舖著薄薄的,好像輕紗一般的排雲,仰天長嘆的淳于棼霎時間,呆了呆。「很美,一切都很美!」臉上的肅穆、戾氣、繃緊、憤恨、懊悔、絕望、滄桑都隨風消逝。崔浩看見追隨了十多年的大將,眼裏竟然浮現出他從未見過的平和、安靜。鳴海不知何時來到了他面前,向著淳于棼合什讚嘆:「將軍,你得道了!南無阿彌陀佛!」淳于棼沒有看他,只次凝望著漫天飛舞的地圖碎片和落葉。「我們只是過客!過去我為了幻像虛渡一生,更要無數人跟我追尋這虛幻的夢…崔浩,動手吧!」崔浩舉起鬼頭大刀劈下去。
人頭落地,鮮血卻化成了點點紅雨飛上半空,然後與落葉、地圖隨秋風緩緩灑落到四周的土地。「很美!」滾落在地上的人頭,微笑著說完了這句話,才閉上眼睛。